第11章


一木立威

油香,是这个时代最奢侈,也最具侵略性的味道。

当第一缕夹杂着肉焦香的油气从赵家院里飘出,它就像长了脚,蛮横地翻过低矮的土墙,钻进四邻的门窗。

隔壁的李秀梅正在搓洗一件满是补丁的旧衣,鼻子猛地抽动两下,手上动作一滞。

“这……啥味儿啊?老天爷,香得人头晕!”她忍不住嘀咕,眼神直勾勾地投向了隔壁。

这香味太霸道了,和村民们平日里煮野菜粥、杂粮糊糊的味道截然不同。它浓烈、醇厚,带着一股野性的荤腥气,不由分说地钻进人的五脏六腑,把肚里最深处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。

很快,不止是李秀梅,左邻右舍,凡是顺着风向的人家,都闻到了。

“谁家?这是谁家在熬油?”

“馋死个人了!俺家娃闻着味儿都走不动道了!”

几个在巷子里玩泥巴的半大孩子,吸溜着口水,像一群嗅到腥味的小野狗,循着香味就往赵家门口凑。

一时间,赵家那扇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破门外,影影绰绰地聚起了些身影。人们交头接耳,探头探脑,目光里是藏不住的好奇、羡慕,还有一丝丝的嫉妒。

赵衡对院墙外的动静恍若未闻。

他专注地看着锅里,肥膘丁已炼成金黄酥脆的油渣,在清亮的油液里上下翻滚。他用竹漏勺小心地将油渣捞出,沥干油,放在一只破碗里。随后,又将滚烫的獾油,一勺勺地盛进一个早就备好的小陶罐。

金黄的油液注满陶罐,在晨光下闪着光。这半罐油,就是这个家最坚实的底气。

“爹,那个……能吃吗?”赵乾终于忍不住,指着碗里那些焦香四溢的油渣,小声问。

“能吃。”赵衡拿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,吹了吹,递到儿子嘴边。

赵乾试探着张开小嘴,轻轻咬了一口。

“咔嚓。”

酥脆的油渣在齿间碎裂,一股难以形容的咸香和油脂的芬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。赵乾的眼睛猛地睁大了,小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满足,是幸福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。

他这辈子,从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!

赵衡又拿起一块,递给眼巴巴看着的赵果。小姑娘学着哥哥的样子咬了一口,幸福地眯起了眼,像只偷吃到鱼干的小猫。

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-虎的样子,赵衡那张冷硬的脸上,线条柔和了许多。

可这份温馨并没能持续太久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院门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推开了。

来人不是那些看热闹的邻居,而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。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裳,梳着整齐的发髻,身材臃肿,一双吊梢眼,嘴唇削薄,天生就带着一股刻薄相。

她一进院,那双眼就像鹰隼一样,精准地锁定了赵衡面前的那罐油,以及碗里剩下的油渣,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。

这妇人,正是村正赵德全的老婆,张氏。

“哟,赵童生,发大财了?”张氏一开口,那调子就又酸又尖,“躲在家里炼油吃肉,这日子过得,可比我们这些泥腿子舒坦多了!”

她身后,还跟着几个平日里和她交好的长舌妇,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,对着那罐油和赵衡脚边剩下的獾子肉指指点点。

赵衡缓缓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,将两个孩子和那罐油挡在身后。他没理会张氏的讥讽,平静地看着她。

“村正家的婶子,有事?”

他的平静,让张氏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,像是打在了棉花上,不上不下的,噎得慌。

张氏清了清嗓子,声音拔高了八度:“赵衡!我问你,你老实交代,你这又是肉又是油的,打哪儿来的?”

“山里。”赵衡回答得言简意赅。

“山里?”张氏冷笑一声,音量又高了几分,确保院外的人都能听见,“就凭你?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秀才,你哄鬼呢?谁不知道天峰山里有狼虫虎豹,你别是从哪家偷的抢的吧!”

这话就诛心了。

院门口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,听到这话,议论声更大了。

“就是啊,他一个读书人,哪来这本事?”

“莫不是真走了什么邪门歪道?”

赵衡的眼神,终于冷了下来。

“婶子,饭可以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我赵衡的东西,是我凭本事从山里换来的,我这两日天天进山,全村人都能看见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让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。

张氏见一计不成,眼珠子一转,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,脸上挤出悲天悯人的表情,还拿袖子擦了擦根本没有眼泪的眼角。

“哎,赵衡啊,就算是你自己猎来的吧。可你看看你,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,不想想村里的乡亲们?如今是什么年景?青黄不接,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,有的家里连稀的都快喝不上了!你倒好,又是肉又是油的,你这圣贤书,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?圣人不都教你们要‘兼济天下’吗?”

她这话说得“大义凛然”,瞬间占据了道德高地。

不少围观的村民,尤其是那些家里快断粮的,听了这话,眼神都变了。是啊,凭什么你赵衡就能吃肉,我们就得挨饿?

“就是啊,赵童生,有好处不能一个人占着。”

“分点出来呗,大家乡里乡亲的。”

人群中开始有人跟着起哄。

赵乾和赵果被这阵仗吓坏了,紧紧地抱着父亲的大腿,小脸煞白。

赵衡伸出一只大手,轻轻按在儿子的头顶,无声地给予他力量。他看着眼前张氏那张因为煽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,心中一片冰冷。

他若是今日退一步,明日这些人就能闯进他家,把他连皮带骨都吞了。

“兼济天下?”

他忽然笑了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反而透着一股子寒气。

“我且问问婶子,也问问各位乡亲。我这两个孩子饿得皮包骨头,在家啃树皮的时候,你们谁‘兼济’过他们一粒米?我被王卓打得头破血流,躺在家里等死的时候,你们谁又‘兼济’过我一句问候?”

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缓缓扫过院门口的每一个人。

“哦,不对,你们‘兼济’了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“你们‘兼济’了无数的嘲笑和流言给我!我进山搏命的时候,你们在背后说我是疯子;现在我把吃食拿回来了,你们倒跑来跟我讲‘兼济天下’了?”

他每说一句,围观村民的脸色就白一分,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。张氏的脸色更是变得阵青阵白,难看至极。

“你……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!你这是要跟全村人作对吗!”张氏气急败坏地尖叫。

“我不想跟任何人作对。”赵衡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寒的决绝,“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。谁想让我和我的孩子活不下去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他猛地转身,抄起墙角那根砍伐桑树剩下的、最粗壮的根部木料!

那根木料比寻常妇人的腰还粗,足有一百多斤重!

但在他手里,却像一根稻草般被轻松举过头顶,然后对着院子中央的青石板,重重砸下!

“轰——!”

一声巨响,地动山摇!

坚硬的青石板,竟被硬生生砸出了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纹!碎石迸溅!

整个院子,乃至院外,瞬间死寂。

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骇得魂飞魄散,心脏狂跳。那几个跟着张氏来的长舌妇,更是吓得“妈呀”一声,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。

张氏那张原本嚣张跋扈的脸,此刻血色尽褪,只剩下无边的恐惧。她看着那个手持巨木、如魔神般矗立的男人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赵衡随手扔掉木料,拍了拍手上的木屑,目光冷冷地盯在张氏身上,一字一顿。

“我的东西,就在这里。”

“谁有胆子,谁就上来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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