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

宁康堂内的事情不时便传到了江玉枝的耳朵里。

彼时她正坐在月桂轩的窗边,帮着生母柳姨娘做些针线活。

柳姨娘当年进入侯府后也得了长宁侯的一些宠爱,她不像夏氏那样跋扈,很能温柔小意,体贴入微。所以没过多久便就有了身孕。

侯府的子嗣不丰,老侯爷知道了这个消息后自然很高兴,当下就赏赐了不少好东西,只盼着柳姨娘给侯府再添男丁。

可有了身孕后柳姨娘就不便伺候了,夏氏气不过柳姨娘得宠,就又抬了几个通房去伺候老侯爷。从那之后,除了怀胎时必要的问候,老侯爷几乎不再踏进她的房门了。

她早知道有这么一遭,做足了心理准备,所以也耐得住,只盼着将孩子生下来能在侯府立足。

柳姨娘生产那日也很凶险,先是夏氏不愿意叫大夫来,只能由稳婆照看。

她硬生生扛到孩子露头,夏氏才放大夫姗姗来迟。

可妇人生产到这一步已不好把脉了,只能大夫猜测着用药,老侯爷又叫人送了人参来吊着气。

就这样,柳姨娘生下了侯府的三小姐。可生下孩子后,柳姨娘的恩宠彻底没了。

无他,她生下的是女儿,老侯爷对她很失望。

她也想过挽回,毕竟后院的女人只能指望着男人的恩宠过活。

可老侯爷一点面子都不给,不知是不是听了夏氏撺掇的缘故,还是他原本就是个冷血的人,有一次竟然还动起手来。

从此之后,柳姨娘便带着女儿在后院生活,再不多说半句话了。

直到长宁侯病故时,侯府里的人几乎都没人记得她们母女。

江玉枝如今十六了,按理来说早该说亲,可侯府没人对这件事情上心,柳姨娘不好抛头露面,江玉枝更不好为自己相看,是以耽搁了婚事。

而如今,侯府的主母,世子夫人,竟会越过嫡母,主动为江玉枝的前程打算?

“是啊姨娘,”小丫鬟吉祥喜滋滋地说,“现下府中都传遍了!说世子夫人要办赏荷宴,还特意请了许多京中要嫁娶的人家呢!”

江玉枝的心湖被投进了一颗石头,泛起圈圈涟漪。

“姨娘,”江玉枝放下手中针线,“我想去给大嫂……道声谢。”

柳姨娘思虑了一会,才向江玉枝点头。

“好,你去吧。”

江玉枝的厨艺还不错,便亲手做了凉浆,用食盒装了带到鸣晴居。

霍迎烟见到她并不意外,笑着将人迎了进来。

江玉枝生的清秀,一双杏眼格外水灵,只因庶出的身份,平日里的打扮素净,衣裳也并不时新,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愁苦,平白浪费了这幅好样貌。

“三妹妹来了,快坐。”

“大嫂。”

江玉枝坐下后,有些局促的将食盒递过去,“听闻你要为我……我心中感激,这是我亲手做的凉浆,还请大嫂收下。”

“你有心了。”霍迎烟亲自收下食盒,安抚地笑道,“都是自家姐妹,不必生分。”

霍迎烟看江玉枝刚刚走路时,受过伤的右腿基本没什么大问题,这才说道。

“你的腿可好些了?太医的药可都在继续用?”

江玉枝闻言,眼眶瞬间红了。

她想起去岁冬日。

听说大嫂娘家的三哥为她猎了上好的狐皮,全都送来了侯府。大嫂也不吝啬,给侯府众人都分了些,就连她这个小庶女,也分得了一匹。

只是嫡母夏氏知道后,竟说那皮子正好拿去给大姐江玉柔做脸面,硬要了去。

而她不过在被强抢东西时有片刻的迟疑,便被夏氏寻了个由头,罚她们母女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。

那一次,她的右腿几乎冻废,高烧不退,夏氏却连个大夫都懒得为她请。

若不是大嫂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,暗中派人请来太医,又送了上好的伤药,她的腿怕是早都保不住了。

她本想多谢大嫂,却怕夏氏见她和大嫂频繁往来,更是将她和柳姨娘恨上,只能暗中更多做些果子糕点,偷偷送来给大嫂。

这些东西原本并不值当什么,如今看来,大嫂是记挂在心上了。

“多谢大嫂挂心,已经好多了。”江玉枝回忆起往事,声音里带着颤抖。

江玉枝一直觉得自己的命运早已注定,却不想居然有人愿意给她一份新的生机。

“往后不必再受那样的苦了。”

霍迎烟笑着说。

“这满府里都是算计,可你是难得的明白人,从不争抢也从不出风头,见谁落魄了还会帮一把。”

“我知道有你嫡母在,你的婚事总是不好办,你也不愿与你嫡母起冲突。”

“好在如今我在侯府管家,在你的婚事上尚且能说上几句话。”

“大嫂……”

“你好好的。”霍迎烟拍拍她的手,“这几日吃好睡好,别管外头的事,只那日好好表现便是了。”

江玉枝从鸣晴居出来时,只觉得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。

她走后没多久,柳姨娘便亲自找了过来。

她穿着半旧的青色褙子,略有疲态,却依旧能看出往日的端正容貌,只是她的背脊略有弯曲,似是常年劳作所致。

柳姨娘一见霍迎烟便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。

“夫人大恩!妾身无以为报!”

柳姨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。

“姨娘,你快起来,我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。”

“夫人对我们母女有再造之恩,您该受此礼的。”

柳姨娘没有起身,她抬起头看着霍迎烟,眼里满是郑重。

“妾身在府里虽然人微言轻,也没什么本事,却尚能识得几个字,懂些道理。夫人日后若是有任何用得上妾身的地方,只需派人知会一声,妾身都省得!”

柳姨娘是聪明人,她知道如今侯府已不是从前了,霍迎烟便是她们母女最好的选择。

其实她也不想在夏氏手下一直过这样的日子。

她的女儿虽是庶女,可在霍迎烟治下,府中的份例确是足量发放的,不曾有失。

只是夏氏看不惯,常常将她们母女该得的钗环首饰抢过去,不是接济娘家就是送给二小姐江玉柔。

夏氏的恶毒不止于此,她记恨柳姨娘伺候过老侯爷,还生下女儿。

每逢初一十五,夏氏都会“仁慈”地将她抄废了的佛经赏给柳姨娘,让她带回去沾沾佛气,诚心供奉三天后在奉给老夫人。

可那些佛经不是被撒上了茶水就是缺了边角,或是索性空白。柳姨娘为了不落下“不敬老夫人”与“不敬佛祖”的罪名,只能不分昼夜地将那些经文重新修补誊抄。

常年累月下来,柳姨娘的身子沾染了不少病痛。尤其到了阴雨天,她的手指疼地拿不住针,背脊也直不起来。

霍迎烟扶起柳姨娘,对她点头:“你放心,我不会让三妹妹受委屈的。”

想起府中要裁减份例的事情,霍迎烟转头对苍玉吩咐道:“去,把我库里那匹天水碧的云纹缂罗道缎子拿来,还有那套点翠嵌珍珠的头花,送给三妹妹去,就说是我让她在宴会上穿戴的。”

柳姨娘没有推辞,她知道这是必要的。

霍迎烟又拿出一个荷包,塞给柳姨娘,这回柳姨娘不要了。

“府里要裁减份例,我不好日日都叫人送东西去,也免得有些人妒忌。你拿了这个之后,私下里也好自己改善,更何况三妹妹要说婚事,姨娘你不要多给她攒些添妆么?”

柳姨娘犹豫半晌,最终接下了。

长宁侯府,锦绣院。

夏氏正坐在房里,听着董妈妈抱怨如今府里的用度裁剪,连她每日管用的胭脂都断了供,心中本就烦躁,又听说霍迎烟办宴会如何铺张,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
“什么?!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!”

“一个庶女的婚事,几匹布打发了就是!她倒好,又是办宴又是请客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公主出嫁呢!”

“夫人息怒。”董妈妈劝道,“毕竟是拿她自己的嫁妆办宴,咱们确实也不好说什么……”

“不好说什么?”夏氏冷笑,“她这是见云驰不在,欺负我这个做嫡母的,要打我的脸呢!”

“我是嫡母,那死丫头的婚事本来就该由我操持,她现在越俎代庖,把人情都做了,倒显得我这个嫡母刻薄寡恩,连个庶女都容不下了!”

董妈妈左劝右劝,最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:“夫人,您忘了?咱们还有二小姐呢!”

“玉柔?”夏氏一愣,“她自己在伯府日子都不好过,如何要帮我?”

董妈妈一噎,随即又劝道。

“往日里三小姐在二小姐面前是怎么做小伏低的,您都看在眼里,而且二小姐是咱们侯府嫡出的小姐,原本就比那庶女不知好多少!”

“再者说,二小姐是最心疼您的,只要您修书一封,说世子夫人如何铺张,又是如何抬举庶女,打压您这个嫡母的,二小姐定会为您来出头的!”

夏氏的眼睛瞬间亮了。

“你说得对!我怎么把玉柔给忘了!”

夏氏立刻就要提笔。

“我的女儿那是嫡出的侯府千金!论样貌论才情,哪是江玉枝那个贱蹄子能比的?”

“到时候,有我女儿在,定能将那个贱人的风头给压下去!不行,我得嘱咐玉柔要好生打扮一番……顺便让她也要教训教训霍迎烟!就让所有人都看看,谁才是这侯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!”

霍迎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,正在看江牧柏写字。

绿衣低声:“夫人,侯夫人那边已经派人出府,往荣安伯府送信去了。”

“嗯。”霍迎烟闻言,头也不抬,只淡淡地嗯了一声。

她看着江牧柏笔下那端端正正的“仁”字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
这对母女真是从不让她失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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