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笔尖在离婚协议书的末页划下最后一笔，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，流畅得没有半点迟疑。签下「李然」这两个字时，我甚至觉得比往常在后厨签收食材的单子还要顺手。
空气中，弥漫着对面飘来的、精致甜点的奶油香气，还有一丝林晚身上惯有的、清冷又昂贵的木质调香水味。
「好了。」我把协议推了回去，将笔帽“咔哒”一声盖好。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厅包厢里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林晚那只握着银叉的手，像是被施了定身法，僵在原处。银叉上还沾着一点慕斯蛋糕的奶油，在她精心修剪过的、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指尖映衬下，显得有些狼狈。她大概完全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，毕竟过去三年，我在她面前，扮演的从来都是那个温吞、顺从，甚至有些沉闷无趣的「李然」。
她抬起头，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疏离的漂亮眼眸里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，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。她精心描画的眉毛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那块她拨弄了半天、据说是城中顶级甜点师出品的蛋糕，她一口也没吃。
「你……」她开口，声音比刚才宣布「好聚好散」时沙哑了几分，「不仔细看看条款？」她那涂着高级丝绒感口红的嘴唇抿了抿，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件她本以为胜券在握，此刻却突然偏离了预定轨道的商品。
我看着她。今天这身米白色的真丝衬衫和阔腿裤很适合她，面料垂坠，把她那种在金融圈里磨砺出来的、带着些许攻击性的精英感烘托得淋漓尽致。可惜，这份精英感里，此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「不用看了，」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跟后厨说“今天的牛肉要多炖一个小时”，「林总做事向来滴水不漏，条款清晰，财产分割想必公道至极。」我甚至还对她扯了扯嘴角，算是对她专业能力的一种肯定。公道？呵，无所谓了。
林晚握着咖啡杯的手指，关节处微微有些发白。她大概没从我脸上找到她预想中的痛苦、愤怒，或者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甘与挽留。她看到的，或许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，甚至……一点点的解脱？这显然不在她的剧本之内。
她沉默了几秒，目光像两把手术刀，试图剖开我平静的表象，挖出底下可能隐藏的惊涛骇浪。最终，她像是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尝试，那点惊愕迅速被一层更冷的、带着戒备的薄冰覆盖。她放下了银叉，叉子碰到盘子，又是一声突兀的脆响。
她没再说话，只是拿起属于她的那份协议，动作利落地塞进旁边那个logo低调却价格不菲的皮包里。拉链被“唰”地一声拉上，干脆利落，带着一种宣告仪式结束的决绝。
「李然，」她站起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着的我，下巴习惯性地微扬，那是她在会议室里睥睨众生时的惯用姿态，「希望你以后的人生，也这么干脆。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，更像是一句冰冷的盖棺定论。
高跟鞋踩在包厢厚实的地毯上，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，节奏很快，像是在逃离什么让她感到失控的环境。门被拉开，又轻轻合上，隔绝了外面隐约的音乐和人声。
包厢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，还有空气中残留的奶油和她的香水味。我靠进柔软的沙发里，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一口气。像是刚刚卸下了一副扛了很久、早已把肩膀磨出血痕的沉重担子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，嗡嗡作响。我掏出来，屏幕上跳动着「小陈」的名字。
「喂？」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懒散。
「然哥，你跑哪儿去啦？」小陈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，活力十足地扫射过来，「店里快忙疯了！牛肉臊子见底，面团就剩最后一坨，那个挑剔的王阿姨又来了，非说今天的面不够筋道，汤头咸了一点点！救命啊然哥，速归速归！」
背景音里是我那间「一面之缘」小面馆特有的、混合着煮面锅的蒸汽声、顾客的交谈声和外卖订单提示音的嘈杂声浪。
我忍不住低笑出声。这兵荒马乱的烟火气，此刻听着竟是如此悦耳。比起刚才那间弥漫着昂贵香水和无声硝烟的包厢，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。
「知道了知道了，」我站起身，顺手拿起桌上那份属于我的离婚协议，薄薄几张纸，轻飘飘的，「马上到。臊子我回来重新炒。至于王阿姨……」我顿了顿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，「跟她说，今天免费给她加个溏心蛋，堵住她的嘴。」
「得令！然哥威武！」小陈在那头欢呼一声。
挂了电话，我把那份协议随意地卷了卷，塞进我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双肩包侧兜里，跟一本菜谱、几支备用的笔挤在一起。推开门，餐厅优雅的音乐和人声瞬间涌来，但我已无心感受。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，推开沉重的玻璃门，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和街道上喧嚣的车流人声扑面而来，带着城市特有的、尘土与尾气的混合气味。
「一面之缘」的玻璃门被我推开，一股混合着浓郁骨汤香、辛辣红油味和新鲜面食气息的暖风，裹挟着“您有新的外卖订单，请及时处理”的机械提示音，以及小陈穿透力极强的招呼声，猛地撞进我的感官。
「欢迎光临一面之缘！里面坐，扫码点单哈！35号，您的红烧牛肉面好了！36号，酸菜肉丝面不要葱！」
小小的店堂里挤满了人。附近写字楼的白领、穿着校服的学生、还有拖家带口的街坊，三三两两地挤在略显逼仄的桌子旁，埋头“吸溜吸溜”地吃着面。空气里蒸腾着食物的热气和人声的嘈杂。
「然哥，你可算回来了！」小陈像只陀螺一样从后厨窜出来，额头上粘着几缕汗湿的刘海，白色的厨师服上溅了几点褐色的汤汁，「快，救星！臊子告急，面团就剩一小块了！还有，王阿姨在那边，」他朝角落一个座位努努嘴，压低声音，一脸悲壮，「已经用眼神把我凌迟三次了，说再不上她那碗‘面要最筋道、汤要淡一分’的私人订制阳春面，就要去点评网站上直播写差评！」
角落那边，一位头发烫得一丝不苟的中年阿姨正抱着手臂，眼神锐利地盯着后厨的方向，浑身散发着“我很不好惹”的低气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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