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
睁着眼到后半夜,听见院里的鸡开始扑腾。窗外的月光斜进来,照在小王的鞋上——鞋面干净,鞋跟没磨偏,不像周远的军鞋,后跟磨得歪歪扭扭,他说“这是打胜仗的记号”。翻了个身,红绳从袖管滑出来,掉在褥子上,刚好落在小王的枕头边。慌忙伸手去捡,指尖碰到他的枕套,棉布的软和让她想起周远的粗布衬衣,洗得发白,领口还沾着点灶灰,是他帮她娘烧火时蹭的。
红绳攥在手里,越攥越紧,绳头的麦秸屑扎进掌心,像根细小的针。想起周远临走前,在老槐树下把红绳系在她腕上:“等我回来,解绳的得是我。”当时仰头看他,看见他军帽下的汗,顺着下巴滴在红绳上,晕开一小片深痕。现在那道痕还在,只是红绳磨得发毛,像她心里的念想,越磨越清晰。
天快亮时,红烛烧到了底。摸黑把红绳塞回袖管,腕上的硌痕还在,像道没愈合的伤。窗外的石榴树又落了片叶子,飘在窗台上,红得像她没绣完的桂花。盯着那片叶子,突然明白——有些位置空着时,疼是钝的;被别人填上了,疼才成了尖的,一下下扎着,提醒着那位置本来该是谁的。
小王的呼吸声匀净,像这安稳的日子,铺得平平整整。可她心里的老地方,还蹲着个拿枪的青年,军帽歪着,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糖纸,说“等我回来”。这念想像红布上的血印,盖不住,抹不掉,连日子都浸不透。
老家镇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,周远蹲房间,把铁皮盒往墙缝里塞得更紧。盒盖磕在砖头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像他心里那根绷了三个月的弦,终于松了半分。
里面的四十七封信被他数得能背下来。第一封的邮票倒着贴,晚棠在信里画了个调皮的笑脸,说“这样寄得快”;第七封夹着半片干荷叶,她说“河滩的荷叶能包粽子,等你回来咱摘最大的”;第十四封的纸角被虫蛀了个小洞,刚好在“想”字旁边,像个没说完的省略号;最后一封的信封角沾着点灶灰,是晚棠寄信时蹭的——她在信里画了张歪扭的地图,标着从她家到镇上的路,说“等你回来,我带你走抄近道,比大路快一半”。
他转业回来那天,特意揣着这封信走了那条近道。河滩的芦苇比去年高了半尺,风一吹,“沙沙”响得像晚棠在身后笑。他走几步就回头看,总觉得她会像以前那样,攥着野菊花从芦苇丛里跳出来,喊“周远你等等我”。可走到她家院墙外,只看见石榴树的枝桠光秃秃的,去年帮她绑的竹竿倒了,在地上压出道浅沟,像道没愈合的疤。
“周记账的,发啥呆呢?”隔壁修鞋的老张敲着锤子喊,“今儿集上人多,柜台上堆了半尺高的货。”他应声起身,拍了拍裤腿上的灰,铁皮盒的棱角在怀里硌着,像块没焐热的冰。
柜台后的玻璃窗总映着街对面的老槐树,树影晃啊晃,晃得他眼晕。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,落在账本上,把“红糖两斤”的“糖”字晒得发烫。他忽然听见门口的铜铃“叮铃”响,抬头时,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算盘——
一抹红在门口晃了晃,红得像晚棠去年托人捎来的红绳,像她信里说“给你绣鞋垫用的红丝线”。那姑娘穿件红布衫,梳着双丫髻,鬓角别着朵小雏菊,走路时辫梢甩得欢,像极了晚棠在河滩上追蝴蝶的样子。她手里拎着个竹篮,篮子沿挂着块蓝布帕子,帕角绣着朵小莲花——晚棠也有块这样的帕子,是她娘给的,她说“等你回来,我给你绣个老虎”。